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91章

關燈
第91章

◎太陽將人間燒成煉獄。◎

這是一個十分漫長的故事。

要從陰火說起, 要從旱魃說起。

旱魃四起,連年的旱災讓這片剛從陰火中逃離出來的土地重新陷入了絕望。

在《九州大事記》中,對陰火一事加以描寫, 耗費了整整十頁的篇幅來歌頌修士們面臨災難之際的抗爭,其中列舉了犧牲者,比如劍宗百餘名弟子死在了陰火被逼退的前夕;比如珩家傾覆, 只剩下幼子珩清;再比如明釋法師以身渡世,千年道行毀於一旦。

再往後,就是蕭瑯執旗舉戈,討伐旱魃。

輕描淡寫的筆鋒之中,字裏行間,人間的苦難被一筆帶過。

陰火之前, 普通人對修士的想法大多是“比我運氣更好的、與我相同的人罷了”,本質同源,大多時候是嫉妒的, 也是羨慕的;陰火之後, 普通人對修士的看法就發生了變化,修士是天災, 執掌萬物,而人命如螻蟻,能做的就是接受這一切, 他們一邊渴望著成為修真者,一邊厭惡著修真者,一邊又無比地懼怕著修真者,釀造成覆雜的情緒。

而這種現象在旱魃出現的時候達到了頂峰。

百姓將活生生的人當作祭品供奉給修士, 只為換取他們的庇護, 麻繩從“祭品”的大腿內側勒到肩膀腋下, 松垮垮的,也勒不出肉,好似枯骨被硬生生拉扯著吊起來,大多懨懨的,既沒有表現出想活下去的掙紮,也沒有即將解脫的喜悅,只是純粹的麻木。

修士當然是不吃人的。

這時候,大多修士就將祭品當作貼身的飾物,需要耐心裝點,有的提前知會一聲,說用麻繩捆的時候不要捆得太緊,免得在身上留下痕跡,好似一塊雜玉被摔出了裂痕。

他們都接受了“我確實高人一等”的想法,並不覺得哪裏有問題。

倒不如說,許多人選擇修仙這條路,就是為了與凡俗區分界限,自然欣然接受。

而剩下的那部分修士,則是根本沒有註意到這件事。

你看見螻蟻,或許會選擇繞開,善良地留它一命。

但是你會跟著它一路回到它的巢穴,看到它們陷入困境,出手相助嗎?

不會。

陰火之後,修士們自顧不暇,更沒有心思去做這些。

他們的目光在天上,不在人間。

只有尤其懷揣著惡意的人才會如此耐心地、慢條斯理地豢養信徒們。

善意是不公的,惡意是平等的。

眾星隱匿,冰冷的太陽將人間燒成煉獄。

這就是書中未能記載的,陰火褪去之後、討伐旱魃之前的事實。

話雖如此,成為祭品其實是塵世中公認最好的一種結局,畢竟,獻給修士,從今往後也算一條腿踏入修真界,再也不用忍受饑餓的痛苦,若是好運還能成為低階修士,所以這祭品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當的,大家為了名額都擠破了腦袋,爭先恐後地表現自己。

如果不成為祭品,沒有身份的平民最終就只有一個下場。

被關入籠中,像是禽獸般的對待,成為別人的口糧。

他們逃過了陰火的洗禮,卻沒能在他人的惡意中活下來。

書中用一句話概括了現狀:

“方圓十裏內,竟不見婦孺,亦不見饑瘦餓殍,個個膘肥體寬,眸發精光。”

然而這一句,卻不及人間萬分之一。

三百年前,某個偏遠的村莊。

歲大寒。

風饕雪虐,愴愴如咽。

昏暗的房間裏,角落的籠中鎖著一個少年,纖瘦的身形拘於鐵籠中,不得不曲起雙腿,蜷著身形,像是豬狗般的低伏,雙手被鎖在鐐銬中,鎖鏈的另一端牽在根本來不及清洗的鐵欄桿上,殘餘的死屍氣息、腥臭的血液縈繞在鼻息間,招致蚊蠅嗡嗡地打轉。

鐵籠被一張黑布蓋著,沒能遮完整,露出底下的薄薄一層空隙。

他只有透過那點微光看到鐵欄之外的景象。

無數雙腿腳在眼前晃動,不常見到的火光太過刺眼,將人影連成流動的幕布,虛晃的線條讓人看不明晰,瞳孔放大又收縮,人們閃爍、晃動、行走、交談,優雅地進食。

他聽到慘叫聲,撕心裂肺的慘叫聲,伴隨咀嚼聲響起,宛如樂曲奏響,沒過多久,兩條腿匆匆地從縫隙間過去了,罵罵咧咧地往嘴裏塞了一團布,於是慘叫聲就變成了嗚咽,在喉嚨和胸腹間震鳴,其他籠子裏也漸漸傳來了低切的哭泣聲,像是撥弦的餘音。

火舌呲呲地燒,肉香逐漸彌漫至整個房間。

長時間的饑餓讓少年的口中分泌出唾液。

他下意識咽了咽口水。

然而,當他發現了這一點之後,開始劇烈地幹嘔起來。

那雙腿走過來,狠狠地踢了一下籠子,如一葉扁舟在浪潮間起伏,很輕易就將籠子踢得顛簸,籠中的人身形不穩,撞在鐵欄上,額角滑下一條熱騰騰的血河,滴在地上。

另外一雙腿進入視野,連忙制止:“哎!你這麽幹傷到他的臉怎麽辦!”

“小孩子嘛,賭氣!這麽多天沒怎麽吃過東西,是不是餓了?”

他說著,一只手拉住黑布的邊緣,由下至上地掀開半截。

火光湧入視野。

少年眨了眨眼睛,眼前的景象才重新聚攏:

幾個膘肥體胖的人圍著一個半敞的籠子,身旁就是火堆,籠子裏的人雙手被鎖著,嘴裏塞著臟布,滿臉淚痕,正驚恐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,極力想要退縮,然而他越是往後退,就越是往鐵籠子裏邊鉆,引得其他人指著他哈哈大笑,覺得這舉動有趣極了。

那還只是個小孩,大約十二三歲,比他的年紀還要小。

他以一個很屈辱的姿勢被拷在鐵欄上,腿從籠子的縫隙間支出來。

眼前的人優雅地進食,被油脂浸得鋒利的菜刀在他的腿上輕輕一刮,血水飛濺,連皮帶肉就滾到了刀刃上,再將菜刀伸到火堆烤上一烤,那引發饞意的肉香就撲面而來。

而蹲在少年面前的這個男人,手裏也捏著薄薄的一片肉,烤得金黃,香氣四溢。

他笑得和藹,橫肉堆砌在兩頰,隨著嘴唇的一開一合蠕動起來。

“來,吃吧,這可是肉。”男人說道,“你的嘴很久沒有沾過油水了吧?”

他說著,將手伸到籠子邊上,手指連同那片肉一並送到了少年嘴邊,之前踢籠子的男人見狀露出了怨恨的神色,像是覺得少年沒有資格、也沒有理由在他之前飽腹一頓。

自從旱魃肆虐,少年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吃過飽飯了。

甚至一天之內能吃到些東西就已經很不錯了,更不奢求吃肉。

他擡眼看了男人一眼,鐵鏈攪動,慢慢支起身子,湊近那只伸過籠子的手......

圍著火堆,細嚼慢咽地吃著這來之不易的鮮肉的人們忽然聽到了一聲慘叫。

他們立刻回過頭去,看到先前靠近籠子的男人正捂著自己的手慘叫。

血液從他的指縫間淅淅瀝瀝往下流淌,另外一個面色陰沈的男人則沖過去狠狠地踹籠子,籠內的少年像一株葦草,東倒西歪,撞在鐵欄桿上,不消片刻臉上就沾滿了血。

但是他卻在笑,比他們更加放肆地大笑。

少年吐出嘴裏的東西,那儼然是一根斷裂的手指。

場面頓時變得混亂不堪,有匆匆跑過去幫忙察看傷口的,有憤怒地沖過來將籠子的鎖打開,拎著少年的衣襟將他拖出來的,拳打腳踢的,罵他不識好歹的,似人間煉獄。

“徐沈雲!”

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厲聲喊道。

“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,你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顧慮了,才敢這麽幹的是嗎?”

“你娘皮相好看,上次修士大人過來一眼就挑中了你娘,說只缺一個端茶倒水的丫鬟,本來是好事一樁,可惜她有你這個累贅,不願意走,你起先百般阻撓,後來她病入膏肓,你才終於慌了心神,又從我們口中知曉若是不這麽做她要死的,於是和你娘在房間內獨處了一陣,再出來的時候,你們二人都紛紛改了口,大夥還很替你二人高興。”

少年聽到這話,原本被痛楚扭曲的面龐忽然變了。

那人還在繼續往下說。

“我們起先不知道,完全不知道!還當你是忽然懂事了,說服了你娘,結果呢?”他嘶嘶地喘著氣兒,說道,“結果我們好說歹說將修士大人勸了回來,打開房門,就看到梁上懸著一具屍體,真是晦氣!你把你娘勸死了也就罷,你知道我們有多難堪嗎?”

“我不知道......我不知道......”

地上的少年喃喃說道:“我怎麽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?”

他並沒有去試圖說服她,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順利,他提了一句,她就很輕易地答應了下來,像是苦苦支撐的高樓頃刻坍塌,眼神溫柔而死寂,說,好,那你去找他吧。

所以他去了。

可是他回來的時候,再打開房門。

她已經死了,垂在繩索下面,如同被烈陽烤得枯死的稻穗。

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,他越是拼盡全力想要救她,就越是將她推往死亡。

或許從他將那句話說出口的一刻,她就已經失去了所有希望。

是他讓她覺得自己成為了累贅。

是他親手套上了繩索,踢翻了椅子,眼睜睜看著她絕望,看著她窒息。

再之後發生了什麽?

那名修士擰著鼻子說了一句,好臭,好臟。

少年這時候才緩過神,被憤怒沖昏頭腦,在眾人怔楞的目光中一拳打向修士,鼻血橫流,其他人反應過來,趕緊沖上去攔住他,修士擦著臉上的血,眼神逐漸蒙上陰翳。

他們生怕修士動怒,忙不疊提議:“要不然將他殺了吧!殺了如何?”

修士卻擺了擺手,十分溫和,捏著少年的下巴,像挑選寵物似的左右瞧了瞧。

“你和你的母親長得很像。”他緩緩說道,“她以為死就可以解決一切嗎?不,完全不是。死才是一切的開始,既然她死了,那就由你來代替,我向來善於馴服猛獸。”

少年在此後無數次地想——他當時也該一起死的。

修士說,過段時間來接他。

他試著逃了幾次,最後一次,被昔日友善的鄰居捉回來關進籠子裏,如此就徹底失去了自由。修士很清楚如何才能徹底消磨掉一個人的意志——等待,無盡的等待,像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,你不知道他何時會來,但總是會來的,這種等待讓少年幾欲崩潰。

身邊的籠子裏每天都會有人被拖出來當作食物。

他知道自己不是其中一個,但是這種壓抑的氛圍開始讓他產生幻覺。

少年開始頻繁地看見虛幻的影子。

黑布遮擋,他只看得見影子的腳踝往下那一截。

腳尖朝向地面,繡花鞋上沾滿了血跡,說:“現在,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嗎?”

他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這個人是誰。

母親不會這麽對他說話,他知道,然而他已經失去了基本的判斷能力。

出了籠子之後要報覆其他人,讓他們血債血償,這種異想天開的事情少年想了無數次,卻在這一瞬間放棄了所有念頭,沈重的負罪感逼迫著他,他開始尋找死亡的契機。

這一次,是他所有嘗試中最成功的一次。

整整十天的時間,他第一次踏出籠子。

可惜的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做出任何事情,包括逃離。

外面的雪下得很大,飛雪漫濺窗欞,撞得劈啪作響,似冬日蟬鳴,惹人心焦。

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還在痛罵,血流如註,很快其他人也慌了起來,被當作食物吞吃入腹,痛得眼前發白的小孩,見狀大喊道“活該!”其他籠子裏的人也終於笑起來。

這些人壓抑了太久,直到此刻終於潮水般的翻湧奔流。

“你們憑什麽決定我們的生死?”

“真正該死的人應該是你們才對!”

“你們根本不是人,而是野獸,是吃人的野獸!”

食客們意識到自己失去了震懾力。

“吃掉他!”

他們喊道。

“修士或許永遠不會來了!”

“如果留他在這裏,其他人也會受到他的影響!”

“殺了他!吃了他!殺了他!吃了他!”

一個人撲過來制住少年的手腳,另一人迫不及待地將刀拿了過來。

“解開他的衣服!”他們喊,於是破舊骯臟的衣服被撕扯開,露出瘦削的胸膛,骨骼隆起,像是要破皮而出,他還在笑,他怎麽還在笑?他不怕死嗎?他不怕疼嗎?“別立刻殺死他,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吃掉!”刀口落在他的手臂,挑開那層薄薄的皮,紅色的水流了出來,刀鋒一挑就削下一塊肉,放在火上匆匆地烤了烤便徑直入了唇舌,牙齒合攏碰撞幾下,腮幫子動一動,狼吞虎咽地急切吃下去了,覆又向他落下第二刀。

明明被吃的是他,他們卻更著急似的,汗流如雨,呼吸聲粗重急促。

刀在血中浸得光亮鋒利,一下接著一下,很快就能看見森森白骨,緊接著有些利器挪向了雙腿,有些挪向了腹背,豁口處看得見鮮紅的內臟,喧鬧的嬉笑聲終於停止了。

“終於停下了!終於閉嘴了!”

食客們歡呼:“誰來給他致命一擊?誰來取走他的性命?”

他們兩眼射出精光,臉上的橫肉堆笑,手持菜刀,轉過身,看向畫外。

就在他們的目光盡頭,站著神情恍惚的唐姣。

“你的手裏有匕首!你也是我們的一員!”

唐姣低頭,發現謝南錦給她的匕首不知何時已經脫了鞘。

他們走過來,迎接一般的攀住她的肩頭,畢恭畢敬地送到那攤不成人形的血肉前。

“該你了!來吧,將鋒利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臟!”

其中一個人握住唐姣的手腕,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的手拉向徐沈雲的胸口。

“不......我不想!”

唐姣眼睛幹澀,發覺自己竟然已經流不出淚。

她極力掙紮,想要抽身,然而渾身僵硬,動彈不得。

手裏的利刃已經淺淺地刺入皮膚,將血肉壓得向下沈陷。

一聲輕微的悶響,利刃終於刺破了皮肉。

血水濺到唐姣的臉上,滾燙的、腥甜的,如火烤般,快要將她燒成灰燼。

躺在地上的少年面無表情,視線緊緊地追著她。

那雙冰冷的眼中,倒映出她徹底崩潰的神情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